那天的夢裏，我又去了那座樓。

最初是在一片漆黑的夜裏，我茫然地走著，黑暗很長，不知道要去向哪裏，走著走著，焦慮和恐懼漸漸從心底升起，我走得越來越快，漸漸變成奔跑，可是世界依然漆黑一片，我的呼喚無人應答。

不知道什麽時候，遠處突然出現一抹光亮，我心裏知道，那是李公子，他提燈在遠處等著我，我賣力地奔跑，然後終於，我回到了那座樓裏。

從三樓的窗口向下望去，外面還是茫茫的黑暗，夜風吹來，那種焦灼又一次揪著我的心，我飛快地轉過身，逃也似的下到二樓。那個樓梯似乎變得很長，我在黑暗中走了很久，終於看見一抹光亮。二樓有一盞油燈，書案邊油燈下，李公子展開畫紙，正在作畫。

“鶴閑。”我叫著他的名字，向他跑去：“鶴閑，你可以告訴我以前的事嗎？你一定知道，對不對？”

他好像沒有看見我，還在繼續畫。

我繞到書案前，在他對面又問：“所有人都不肯告訴我，但我知道你肯定會告訴我的，對不對？”

他依然沒有理會我。

忽然之間我想到，好像已經有很久很久，我始終作為一個旁觀者出現在有他在的夢境裏，他有多久沒有與我說過話了呢。心裏有些著急，我提高聲音：“你回答我啊，我回來了，你不是說十七歲就認識我，為什麽不回答我？你是誰？你和我是一個世界的人嗎？你能看見我嗎？知道我在尋找什麽嗎？”

近在咫尺，又像是隔著整個世界，他就在我眼前，卻聽不見我，看不見我，我撐著書案，幾乎要撞倒桌上的油燈，終於，心中最後一根弦崩斷了，我狠狠抓起桌上的畫紙，向身後的窗外甩出去：“你說話啊！”

畫紙在夜風裏展開，像是展開另一個世界，那裏有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，有行色匆匆的車輛和人群，還有……我。那個熟悉又陌生的我，站在那個世界裏，飄飄蕩蕩，像是隨時會被那個不斷變化的世界卷走，又像是要掙脫他們飛出來。

這，就是李公子給我的答案嗎？

我回頭，想要看問一問李公子，等待我的只剩一個光禿禿的書案，沒有筆墨畫紙，沒有油燈，沒有李公子，再回頭，那畫卷也不見了，空洞的窗口，吹來寒夜裏無休無止的風，風裏有人嗚咽的哭聲，我在漆黑的寒夜中那座孤零零的樓裏，心裏像被掏了一個洞，任由冰涼風從那裏吹過去，催出幾串滾燙的淚。

無論黑暗中流了多少眼淚，天亮了以後依然只能微笑；無論在夜裏有怎樣歇斯底裏的嘶吼，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，還是要平靜地去迎接或許不那麽可愛的生活。

像每一個早上，我和小萌吃著早飯說說閑話，說我這個月的業績，說小萌他們裝修的進程；像每一個工作日，保持微笑，認真接待每一個客戶。我以為昨天的事是個插曲，但沒想到，那僅僅是一個前奏。

隔了一天，忽然接到胡成的電話，說要請我吃飯：“那天真的是不好意思，我得向您道歉，小清，你要是不答應，就是還生我的氣。”

說得好像我生得著他的氣似的。我在心中哂笑，可文明社會最討厭的一點就是，無論心裏有多不情願，只要對方沒有先出手，你就不能翻臉。胡成今天莫名比昨天友好了很多，雖然不知道葫蘆裏賣的什麽藥，我也只能點頭，接受了他的邀請，也好，可以借機問問那天他說的那些都是些什麽。

可是只要我一提失憶，或者提以前那幾年，他就會立刻道歉，擺手說：“對不起對不起，是我不該提，別介意，我以後再也不提這事了。”

雖然我不是很喜歡這個人，但是任何人這樣好聲好氣地道歉也讓人招架不住，我失笑：“我只是想問問……”

話沒說完，又被他打斷：“往事不提，吃飯吃飯。”

整頓飯的時間，胡成一直都在說他這幾年怎麽在北京打拼，怎麽掙錢。他說話京腔裏還帶著鄉音：“最開始為了省點路費，也為了過年期間三倍的加班費，我值了三年的班，可是男人要養家，掙那點死工資怎麽行，三年不回家，家鄉話都不會說了，我也想家，也想把我媽接到北京看看……”他說的好像很動情，“後來，當然是掙了點錢，但是北京房價那麽貴，我一時買不起。但安城的可以啊，我就想在安城買個房子，把我媽接到城裏，夏天不曬，冬天不冷的。小清你相信我，最開始我真的只是想給老太太買個養老房，誰知老太太不願意，非得要留著給我結婚，我不結婚她就不搬來。可你看，我這也馬上三十了，卻……”胡成喝了口飲料，問我：“冒昧地問一句，你——”

我什麽？這人說了這麽多有的沒的，不會就是為了問這一句吧，我笑了笑：“也沒結婚，得看我男朋友怎麽安排。”

“哦。”胡成應了一聲，停了一下，又繼續說：“反正，我媽一直不搬來，我一時也回不來，後來缺錢，就把那套房子賣了。沒想到——”

我笑笑：“發現了商機。”

“哈哈，命好，趕上了好時代，感謝市場經濟。”胡成謙虛地說，但是那天他眉飛色舞的樣子我已經見過，今天就算再假裝低調也沒用。果然，沒一會兒，他又露出了得意的樣子：“很多老朋友都很羨慕我，也對，還不到三十，靠自己買車買房的人應該也不算很多，是吧？”

“嗯。”我很捧場地點頭。

胡成緊跟著問：“對了，你男朋友做什麽工作？”

“出版。”我說。

“出版啊。”胡成思考了一下說，“出版掙錢可不多，當然，有些書賣得好，就也不錯。這兩年好像盜墓類的書賣得挺好，不過我不看那些，我一般看經濟類的，比如馬雲的書就很好。”

不知道該怎麽接話，我低頭吃飯，任由尷尬的氣氛蔓延。阿森如果在這兒，會說點什麽？他那麽心高氣傲的人，也許根本不想和胡成多說，但如果心情好的話，說不定會插科打諢，說一堆亂七八糟的來逗逗他。

我放下筷子，正色說：“不一定，盜墓小說裏也有成功學。”

“怎麽說？”

“信息的來源，對目標和競爭對手的調查，發現別人沒有發現的機會，對危機的預判，面對競爭和危機時的反應和決斷，信任和背叛，這不都是和市場一樣麽。”我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。

胡成很認真地點頭，順著我的胡說八道說得一本正經，我瞥了一眼黑著屏的手機，人還在這兒，心早已經飛到了遙遠的色季拉山，他現在距離我有多遠，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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